时近而立之年,童年的记忆大半已经忘却,唯独有关秦腔的记忆总让人回味无穷。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末,这是一个秦腔渐兴又旋即落寞的时代。至今还记得孩提时拽着太祖母衣角看戏的情景,我那时个头还没有戏台高,和同龄小孩总爱在台前幕后乱窜、追逐嬉闹,其情形恍如昨日。
那时看戏总是先得“捂着耳朵”,尤其是“武场面”铜器、板鼓噼里哐啷的击打声,尤为可憎。简易的大喇叭架在树杈上,传出“高分贝”的秦腔,听的人头都要炸开,更听不懂唱些什么,一句话哼哼唧唧半天也唱不完。演员的“行头”则颇为有趣,最吓人的是后台里的大花脸,满面油彩,像极了庙里的判官,凶神恶煞,我曾因此做过几场噩梦。
外婆喜欢秦腔,于是我童年的摇篮曲也是秦腔,外婆哼唱最多的是“祖籍陕西韩城县,杏花村中有家园”。彼时我还不知道这唱词的含义,不想耳濡目染间竟与秦腔结下不解之缘。
从蓬头稚子到而立之年,秦腔成为心底最割舍不掉的乡土情结和直抵灵魂深处的主旋律,浓烈而炽热。二十多年过去了,每每听到板鼓的击打声,心跳便骤然加快,板胡弦索“格哩”一响,浑身的血液就瞬间沸腾。少年时喜欢生、旦的妩媚多姿,人到中年则偏爱老生的沉郁苍劲。
如同秦人的胃少不了面食,离不开辣子一样,秦人的生活也离不开秦腔,失之则生活就没了滋味。秦腔是他们的一碗精神“油泼面”,嚼着带劲,吃着有味,咽下满口留香,回味无穷。早些年的关中,几乎人人都会哼唱两句秦腔,即便是农村不识字的老头、老太也会背出大段的戏词,让你目瞪口呆。村里光景好的人家每过红白喜事时,都要以秦腔庆贺。每个村都有那么一批能人吹、拉、弹、唱自学成才,拉班建社,谓之“自乐班”,取自娱自乐之意。一碗油泼面和秦腔共同滋养着他们的生活,解馋、过瘾。我生在黄土地,长在黄土地,生活自然也少不了面食,离不开秦腔。
关中人吃饭“味重”,偏爱辣子、醋,看戏也如此,秦腔夸张、粗犷的表演风格强烈的刺激着他们的视、听神经,由此而带来无以名状的内心满足感。不同于其他剧种,秦腔由“苦音”和“欢音”两种声腔体系组成。苦音者,顾名思义,其曲调激越、悲壮、深沉,欢音则欢快、明朗。秦腔叫板又与别个剧种不同,近乎“喊”了。大起大落、大开大合、大喜大悲,个性鲜明,符合陕西人的脾性。
这还不够,不足以表现陕西人的浓烈感情,于是就有了“彩腔”和“喝场子”。彩腔俗称“二音子”,演唱时用假嗓音高翻高“八度”,表达人物极度的喜悦抑或悲愤之情。过去民间老艺人极为擅长此种唱法,由于难度极大,现在的演员很少唱了。“喝场子”辅以“铜器”的击打声,用于表现人物极端悲愤下的情感,其声似“哀嚎”,是“疾痛惨怛”之时的仰天长啸。
作为梆子戏的“鼻祖”,得益于周秦、汉唐的文化滋养、浸染,秦腔的文化底蕴犹为厚重,古调独弹,像极了一部全唐诗,大气磅礴、慷慨悲歌。其唱词讲究工稳、合辙押韵,极为典雅,有的则运用大量排比句式,气势雄浑,如著名的《下河东》的“三十六哭”一句一典,再如《斩李广》的“七十二个再不能”,长达一百多句,一气呵成。令人吃惊的是,这些比唐诗还多的唱词往往全凭一辈辈目不识丁的老艺人口口相传。
我曾看过秦腔老艺人“白菜红”康正绪的《醉写吓蛮书》黑白录像片段,唱作俱佳。较之京昆大师俞振飞的《太白醉写》,我颇以为只有秦腔的豪放、激昂才能完美呈现诗仙李白这个“陇西布衣”的狂放不羁,只有秦腔的气韵才能彰显盛唐气象。而昆曲的温润、儒雅风格更近于表现文豪苏轼这个眉州人的疏狂。
儿时对秦腔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逛庙会、看大戏。在关中,看戏就是看秦腔。庙会上的戏与一般演出不同,平日农村演出多为“男祭灵”“女祭灵”“放饭”“教子”等惯例剧目。而庙会则多为神戏、热闹戏,如《黄河阵》《香山还愿》等。戏台一般都是在露天临时搭建的流动舞台。戏报一经贴出,十里八乡的人都扶老携幼的赶来看戏。有心的孝子也会在架子车里铺上麦秸和被褥,拉着年迈多病的老娘“赶会”看戏。紧锣密鼓间,大幕徐徐拉开,演出就开始了。这是临时自由组合的流动剧场,自带板凳、茶水,同我一样比较懒散的人,索性就找几块砖垒起来垫在屁股底下,一坐就是一晌。
演至精彩处,有拍手的,有叫好的。台上的演出精彩绝伦,生旦净丑各领风骚,台下的芸芸众生千姿百态,看戏的挤作一团,围成一片,没有高低贵贱之分。懂行的老汉会一边“吧嗒”着旱烟,一边笑眯着眼给旁人讲述剧目故事梗概,并对台上的演员“品头论足”,谁唱的“敏腔”,谁学的“袁派”,名家的不同风格老戏迷自然了然于胸。
当商贩的叫卖声、讨价还价的嘈杂声、噼里啪啦鞭炮声、“牛拉鼓”的锣鼓声、人群推搡间的叫喊声混在一起时,整个庙会就升温了,人声鼎沸。正午时分,鞭炮齐鸣,放铳的声音震天响,这时演出会暂停,庙会主事一干人就会郑重的带来乳猪、香烟、被面等丰厚的礼品呈送至戏台上,这是一种隆重的“搭红”仪式,也是对剧社最高规格的答谢。
我的老家在茂陵塬下的一个千年古村。茂陵被誉为“东方金字塔”,是汉武大帝刘彻的长眠之地。每年正月十七是这里的“送子娘娘古庙会”,庙会有“折柏插头”的习俗,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登上霍去病、卫青陵冢,折下柏树叶插在头上,祈福禳灾。五陵塬上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”,想来这样的习俗古已有之。极目望去,犹见秦岭巍巍,渭水泱泱。
庙会是一个浓缩了的大千世界,冢前庙后有念经劝善的、算卦卜吉凶的,三教九流无所不有。小时对这一切都充满好奇。我的祖母笃信佛教,几乎年年都会来此进香许愿、还愿,祈求送子娘娘庇佑,儿孙满堂。
十里乡俗不同,东府一带庙会常有唱“对台戏”的风俗。我曾当面询问过“秦腔皇后”余巧云旧社会在白水仓颉庙和名老艺人高符中唱“对台戏”的情形,一个十几岁就跑江湖卖艺的小姑娘,最终以精湛技艺赢了“台”。
仓颉是轩辕黄帝的史官,传说仓颉造字,天雨粟,鬼夜哭。感动上天,故天降米粟作为奖励,此为节气“谷雨”的由来。“谷雨祭仓颉”成为汉代以来流传千年的民间传统。
仓颉庙内有两座东西并列的清代戏楼。凡人两只眼看一台戏,而传说中的仓颉“四眉四目”,所以庙内就建造了东、西两座戏楼,以供“仓圣”观赏。每年谷雨时节,周边十里八村的乡民都会聚集在此,争看不同剧社上演“对台戏”。
仓颉庙的“对台戏”讲究颇多。天不明开戏,每天戏码不断变换,演员困了就睡在戏楼两侧的“麦秸铺”,日夜不停,鸡叫时仍在唱,此谓“天明戏”。两台戏对演,以台下观众多寡判断戏之好坏,唱赢了,庙会会长就高擎红漆木盘,在“吹手”的鼓乐声中把盘内的大红贺帖,美味菜肴送上戏台,以示嘉奖。戏唱输了,就会遭到冷遇。旧班社,戏饭难吃。要求极为严厉,哪个演员一不留神误了场,就要“打通堂”,甚至会遭台下观众“砸戏”。
大学时代,我曾在某个“寒衣节”将至之时前往长安县斗门镇拜祭了一代坤伶孟遏云。孟遏云一生坎坷,她的悲喜人生只是同时代秦腔老艺人的一个缩影,乱世飘零,命运多舛,令人唏嘘。
秦腔流行于陕甘,早年间艺人们搭班唱戏,社会地位低下,有时几近乞讨,其境遇远比同时代京、昆艺人艰辛得多,他们倾尽一生心血浇灌秦腔这朵艺苑奇葩,使之扎根在广袤的黄土高原,而贫瘠的黄土地反哺给他们的太少太少。物价飞涨的乱世,秦腔艺人仅以几袋白面作为演出酬劳。
西安曾经是秦腔最繁荣兴盛的地方,班社林立,三意社、易俗社、尚友社……这些秦腔班社如同北京的富连成一样历史悠久,个个都有着百年历史。如今,岁月变迁,漫步骡马市早已不见了“三意社”的一丝痕迹,苏育民“打柴劝弟”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绝唱。
闲暇时我总会情不自禁的走进环城公园的城墙根“自乐班”观看演出,这里的“演员”要么是隐藏在民间的草根明星,要么是退隐“江湖的”名老艺人,虽白发苍颜,却个个“身怀绝技”,一开口韵味十足,洗去铅华,返璞归真。
想必秦腔注定是要沾泥土气息的,离开黄土地秦腔就失去了灵气、没了味儿。秦腔不需要太“靓丽”的舞台,过度的“包装”和“涂脂抹粉”,老百姓“不买账”,不爱看、也不爱听。如同大棚里长得瓜果蔬菜,看着好看,吃着总觉得不够味儿。
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,秦人的喜怒哀乐在戏台上被夸张的演绎,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、悲欢离合的众生相。人生的不如意也都在一板“乱弹”里得以稀释、挥发,嬉笑怒骂恣意舒放。“一板一眼”都是对生活的咏叹,这正是秦腔的魔力所在。只有在这激扬的曲调声中才能真正触摸到秦人的根和魂。